书架上的《水利工程概论》还夹着枯银杏叶做的书签，退休第三年的老周，却开端读一本关于留鸟迁徙的图鉴。他说人到了秋天，就该关怀些轻盈的工作。
晨光总是不急不缓地爬过第七块地砖时，老周才动身。那套陪他见过地道贯穿、大坝合龙的西装，总算被装进旧衣收回箱。他现在爱穿带口袋的棉麻衫，兜里总揣着些琐细：两颗孙女塞的水果糖，半截画河道图的铅笔，还有用糖纸折的千纸鹤。身体像是座逐渐收拢的公园，他不再与年轻人比脚力，却了解了每处石凳最适合晒太阳的视点。
书房仍是老样子，仅仅镇纸换成了河滨捡的鹅卵石。墙上的工程相片逐渐被新的印记掩盖：孙女用口红在镜子上画的向日葵，老夫妻在油菜花田里相互搀扶的影子。有时他望着那些泛黄的赞誉文件入迷——本来最健壮的荣誉，是现在走过小区时，孩子们追着喊“周爷爷教咱们折纸船”的喧哗。
他学会了与痛苦和平共处。腰椎间盘突出像位不速之客，他便给它备了软垫；味蕾褪了敏锐，反倒尝出小米粥的甜美。某天修枝时划伤手，老伴边包扎边责怪，他猛地发现，这双布满褶皱的手，牵起来比年轻时有更稳妥的温度。
减法是在一场秋雨后完结的。阁楼里的图纸送给社区手艺课，只留了一卷女儿幼时画的“我家房子”。现在他常拎着马扎去河滨，看芦苇从青泛白。钓竿常空着，水桶里却总盛满光——碎银子般的光斑在桶底摇曳，比任何鱼获都令人心醉。
霜降前日，老周在银杏树下捡了半袋白果。傍晚把影子拉得很长时，他正用砂锅煨着百合白果羹。厨房的窗玻璃上，映着两个含糊的身影。老伴在数说他糖放多了，他笑着往她嘴里塞了颗蜜枣。
本来老去不是凋谢，是生命熬出的浓汤。褪去青涩的涩，散尽中年的烈，只剩这般温润的甜，在渐短的日光里，咕嘟咕嘟地煮着满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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